近日,雕塑家李象群先生的作品在故宫建福宫花园展出,展览名为“城·象”。展览展出了李象群先生新近创作的十分重要且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分别为《大紫禁城》、《行者》、《东坡》、《元四家》系列和《江山》系列。这些白铜质地的雕塑被有序地安放在建福宫花园的户外空间,在紫禁城初冬阳光的照射下异常耀眼——它们融于皇家园林的环境空间,却也跳脱出了环境秩序对它们的隐性约束。
解读城与象,应该从时间与空间说起。哲学家们将时间视为一种不可分割的、绵延的流。大千世界瞬息万变,恍惚中,觉“今是”而“昨非”;刹那间,观“沧海”变“桑田”。在时间的洪流里,什么是“有”?什么是“无”?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紫禁城存在吗?东坡和元四家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如果以上都不存在,那么艺术家的雕塑意义何为?如果存在,那如何存在呢?
几千年来哲学家们不停深究的疑问也是李象群想要通过艺术探索的谜题。但不同的是,哲学家们用文字表达他们思考,李象群则运用了雕塑艺术的语言。
作为一座坚固的、且不断被修缮的建筑,紫禁城还将长久地存在,但并不意味着它将无限存在,可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是边界。在作品《大紫禁城》中,李象群把紫禁城“切割”成了25个部分,将其分离和瓦解。雕塑本是一种建构的方式,但是熟稔雕塑语言和技艺的李象群却反其道而行之,用解构的方式使存在消失。这是一种对抗性的尝试,也恰恰使存在显现了意义。
再来看艺术家塑造的那些历史中的人物,苏东坡、倪瓒、黄公望、吴镇、王蒙,还有那些昨日的山水气象。艺术家也借历史中的文人题材抒胸中之怀。不妨以倪瓒为例,再谈谈这些历史中的文人。朱良志先生在其《南画十六观》中对元四家中的倪瓒(云林)着墨颇多,他写道:“云林说:‘阅世千年如一日’,他要穿透时间的藩篱,脱略有形的世界。……他的画抽去了具体特别的时间,在超时间的永恒境界中表达历史沉思。其《江南春词》就表现了这方面的思考。他的一首题画诗云:‘湖边窗户倚青红,此日应非旧日同。太守与宾行乐地,断碑荒藓卧秋风。’这里就有强烈的历史沉思,超越虚幻的现象界,思考时间背后的真实。”回到李象群的雕塑艺术,为这些历史中的人与物造像,已经有了一个不可逃避的前提,那就是我们根本无从知晓他们的本来面目,或者说,从宏观的角度看,又有哪一刻是真实的面目呢?你可以说艺术家塑造了他心目中的历史,或者说,艺术家是在塑造他自己,雕塑只是他内在向外的投射。这恰恰验证了海德格尔的论断——存在在非存在里面,在艺术里面,在诗里面,在哲学着作里面。
不仅如此,现今,这些艺术家创造的存在出现在了紫禁城中,这是“历史”(经由艺术家创造而显现的历史——雕塑作品)与“历史”(历史中真实存在并依旧存在的实物——紫禁城)之间的一次晤面,这是我们也可以参与其中但又心照不宣的一次对谈。如艺术家本人所言,紫禁城是一个别具意义的文化空间和物理空间的结合体。策展人也提出,虽然我们无法看到昔日的紫禁城,但是今日的紫禁城曾聆听了中国封建王朝最后的挽歌。也许,这就是在这个特别的空间做这个特别的展览的有趣之处。
社会发展到今天,艺术与科技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艺术家作为人的存在如何体现意义?在李象群的雕塑作品中,我感到艺术家似乎有类似的思考。艺术家的双手沾满了塑泥,他用拇指用力地磨平了“东坡”领口的沟壑,用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衣褶处的纹理……他没有刻板地追求某种“完美”,而是有意无意地保留了双手留在泥稿上的痕迹。之后就是工业技术的介入,介入得程度越深,似乎越能实现某种效果,而这种效率显然超越人工的能力。再联想到如今很多新技术的不断涌现,比如3D打印技术,可以实现越来越多雕塑艺术家有可能想要实现却无法靠自己的双手实现的想法。
如此说来,雕塑家的双手还那么重要吗?未来,雕塑家们会不会变成编程的工程师?是不是雕塑家们只需在计算机上编写程序然后让机器去做雕塑就可以了?或者其实写代码这个过程都可以把双手解放,仅仅用意念就可以完成,或请人代劳即可?是否科技其实已经成为了一种媒介,已不是雕塑家双手的延伸,而是可以完全取代“艺术家之手”了呢?
在我看来,艺术家李象群用作品回答了这些问题。他很珍惜双手与材料深度接触而呈现在作品上的质感,他的作品带着来自他身体的温度。我赞同这样的艺术态度和艺术选择,同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唯一的选择,这不过是很多种选择中的一种,不同的艺术家也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观看者首先需要理解艺术家的选择,之后可以在很多种选择中做出自己的选择,当然,也可以选择不选择。
倪云林晚年有“幻霞”之号,有人这样评价他的艺术追求:没有霞光的霞光,没有暮鸦的暮鸦,没有白云的白云,没有远帆的远帆……今天的艺术家们追求的是无中之有,还是有中之无,或是有外之它有,无外中它无?不过,艺术家的选择是自由的,或者说,在艺术里,我们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由的。因为艺术不就本该是自由的吗?